告解

“我曾经犯下罪过,我曾接受恶魔的恩惠。”神父把胸前的银十字架放在嘴唇上,银器继承了他温热的心跳,修女的目光落在地面上,燃烧出莫测的命运浮烟。

修女把头垂到胸前,像只恭顺的羔羊在露天下沐浴,在明亮的天光里袒露腹部。

“恶魔给了我一只羔羊。”神父的眉毛挑起一端,他认为羔羊不算是邪恶的载体。

“那羔羊是一只塑像,在我手里安眠的时候很温暖,所以我留下了它。羔羊有卷曲的绵软的金羊毛,它跪倒在我掌心里,像一个年幼的孩子,慢慢地舐舔我的手心。”

“你学会了悲悯,这很好。”神父闭上眼,空气里潮湿纠结,还有干涩的花粉细微的颤动,那是恶魔关心的事情——不安和谎言混合,散发出奇妙的味道。神父问道,那么你在金羊毛中看到了什么?

“光明又灿烂的未来,对理想和爱的追求。”修女抬起头,嘴唇在颤抖,像一个凄凉的母亲丧失幼子。她闭紧了嘴唇,拉成一条紧紧地线,重新低下头。她说了不该说的话。神父凝望着彩画玻璃,沉淀着一百年灰尘的玻璃吊毯里闪烁的蓝色火光,他沉默着。

“我逐渐发现那只羔羊的怪异之处,它的小腹日渐鼓胀。但它依旧保持年幼、纯洁的姿态,温顺地舔吻我的掌心,像是少女、少年不被任何事物所束缚的自由。它常常使我怀疑主,怀疑我所作出的选择,让我怀疑世界的构造、体态。它是魔念。

“我想要自己扼杀它,我做不到。只要我闭上眼,就是羔羊淡蓝色的眼睛,像一片恶魔呢喃细语的雾霭,就是羔羊代替它腹中幼子发出的痛苦呻吟,像是幼子的啼哭。我做不到,我没有亲自诞下过一个孩子,但我知道婴儿的皮肤都是湿热的,只要想到那些冰冷的血和器械,我就浑身发抖。

 

“我没有办法,我请来了世界上最冷血无情的人,我请她杀死我的小小羔羊。女人的面目残忍,比恶魔更要冷酷,她提来一桶冷大麦汁,器械像是恶魔的牙齿闪闪发亮。女人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摇曳灯火,她的牙齿里有金鸡纳酒的味道。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是难以置信的冷静和沉着,我已经知道没什么能阻止她了,当然,这也是我的选择。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恍惚之间看到我的羔羊,它似乎在血淋淋之中不再那么幼小了,它很快肿胀了一些,卷毛耷拉下去,双眼湿润得像水珠本身,我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它,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泥土和鲜血。无比寂静,女人抿着下唇切出锋利的唇线,眼神里透露出不可阻挡的决心,女人像是上帝本人,那一刻我甚至怀疑自己的信仰,我罪孽深重,主啊,我罪孽深重。我和那个女人对视,她似乎不会疲惫,也不会恐惧。空气里充满了冷大麦汁和别的液体腐蚀墙壁、皮肤的味道。她一言不发,提着一桶冷大麦汁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像是一片她自己的伊甸园,传来惊人的响动,一些低声的呜咽、幼儿哭泣般的喊叫,尖锐地鸣响起来。她好像正处于另一个世界,她自己的那么一小片土地,她将终日地坐在那里,用鲜血、魂灵、咏叹来演绎它。

 

“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开始颤栗起来,就像闪电击中灵魂,天啊,我做了些什么。我有罪的,可我此时不知道我犯下的罪行是什么:是我怜悯了恶魔,还是我对于那未知的新生灵犯下的过错?”修女站在那里,神情凄然地望着神父,她抬起头,蓝色的眼睛里淌出粘稠的苦水。那样的闪光,像两轮燃烧的明月。她张开嘴唇,泪水流进两张唇之间的缝隙,坠入柔软的黑暗之中。

 

“...神父,那女人最后告诉我,我们不诉诸语言,死去的就消散,消散的就不再来。”

“我不认为这是能够当做罪状的,虽然不幸,但是谁都是无法批评的,无论是你、那个冷静的女人、柔软的羔羊...如果你要坚持的话...”修女突然抬起眼,目光落在神父白色的衣领上。

 

“孩子,你的罪赦了。”金发的神父在天光里温和地抚摸经书,那样冷静的无欲的目光也让她颤抖,使她怀疑主,怀疑这个世界本身。而神父不消多时就会明白,那个正被所有人期待着的真理,尽管它不能用人类的言语来表达——这个关于上帝、关于人类、关于人生的神秘莫测的巨大命运。他却对于他们自己生活的真理却并不了然,那些数以千计的渺小的、不相一致、相互敌对的真理,影影绰绰的出现在主宰的真理模糊轮廓之后。

 

修女回到自己的房间,安静地坐下,一直等到怀孕的月亮从地面上爬出来。这时候窗户开了,用她所有贫瘠的想象力仍然不能描述的一个年轻漂亮的小混蛋出现在她面前。他的发尾蜷曲,像金羊毛,他的目光里点燃了镁粉,她在光亮的尾端无处遁形。她听见自己的皮屑窸窣地剥落,指甲四溢生长到弯曲,皮肤下面的河流干涸层层叠叠地落在一起,瞬间养育了那些不知满足的灰尘、寄生虫。

 

“为什么不满足呢?我已经很老了,而你却没有一点变化。”修女双手交叠在一起,眼睫也没有颤动,大地会突然轰鸣,象征性地选择了死亡。

 

“我也在慢慢变老,我从十九岁长到了二十四岁。我来这里是因为你需要我,我已经把我自己献给你了。”埃尔默双腿弯曲,跪在她的膝盖之前,他透过修女的补丁看到一双不适合生育的双腿,弯曲,细瘦。他把头放在她的膝盖上,吻了吻她沾满灰尘的长袍,讨好地把嘴唇贴在她的掌心里。

 

修女想起小小的羔羊,黏在血色中柔软的胎毛,婴儿生长得看起来畸形,但她知道将来会生长成很健全的孩子。她说,我今年要三十了,没有婚姻,失去个一个孩子。埃尔默的头埋在她的掌心里、她的怀抱里、她破碎的胸肋间,修女把泪水嵌在埃尔默的脸上。他几乎也还是个孩子,她就是这样一点点接纳他,用怜爱的语言接受他。她把冰冷的嘴唇摁在埃尔默的额头上,把他抱得更加用力。

 

“我,我们,我们两个,”埃尔默唧唧咕咕,她捧着他的脸听他说话,这样做会很累,可是埃尔默会忍受这一切,他喜欢仰望她,像仰望自己世界里的神明,“我们都有名字,我们的一切都已经被言语说尽,除非开拓一片新的处女地。”她在恍惚之间听见埃尔默叫她的名字,然后变成一个笑脸,他发问道,你知道吗?

 

修女比平日更寡言。他们是两枚同样材质的盒子,埃尔默的盒子朝向空中敞开,抛出万圣节的南瓜糖果、噼啪作响的小型烟花、半熔化的太妃糖、在茸雪上安眠的枫糖从里面喷薄而出,盒子本身空空如也;修女的盒子安静地封闭着,中间有一条裂缝,每接住埃尔默一样东西,裂缝便更凹陷一些,她以为埃尔默是无底洞,所以时常保持缄默,用沉默加固的缝隙更加严合。

 

世界到底是怎样呢,你知道吗?他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的手指陷进他柔软的茸发里。埃尔默把她带进自己的世界,给她看童话书上留下的阴影和字迹,象征贪婪的国王的头上用铅灰色圈起来,国王的名字叫埃尔默。他给她看自己的衣柜,永远也关不严实,铁丝生锈,镜面破碎,剪过他的衣服的剪刀,放在桌上,用来减头发。灰尘。两句话,一种孤寂,难堪。空间缩小,语言挣脱,大风,无雪,旱。玫瑰花,眼泪,啪嗒,啪嗒。

 

埃尔默只是胡言乱语,然后突然闭紧嘴巴,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一个吻。修女于是明白他终于关上了自己的盖子,成为安静的中空铁盒。修女最终赶走了埃尔默,铁丝生锈,她自己嘀咕,铁丝勒在玫瑰的花瓣上,玫瑰的血渗出来锈蚀了铁丝。埃尔默,她在心里小声地叫他的名字,他像一只表面光鲜的苹果,背面氧化得发黑。冷酷地自私地引诱着她。

 

她像他那样跪下来,真正感觉到悔过,月光淌在地上,软弱地呻吟着的姿态与她无异。她用手鞠起一捧月光,它们挣扎着从她指缝间泄下,她吞咽着泥土味的光流,从喉咙里灼烧着刺痛,喉管碎裂。月光变得滚烫,沉淀下幼小的死魂灵,最初的那一点芬芳四溢的假象也完全消失了,苦味生长成她的舌苔,在所有的假面中肆无忌惮地生长。月光变得粘稠,像埃尔默描述的昆虫切面,不顾头部与胸腔、足肢,他不为了任何求知欲和残忍地切割昆虫,他也许在某一处想象里燃烧着,眼光里没有欲。

 

你知道吗?

她跪在地上,牙缝里填满泥土,为未能孕育的羔羊祷告,向新生的羔羊告解。没有上帝,只有自相矛盾的真理尖锐地交织。

 

你知道吗?

她罪孽深重,而他是爱情本身。

 

那一个晚上没有人得以安宁,所有人都听见以优美的声音朗诵着的希勒的诗歌,声音响亮震颤。第二天他们在修女的房间里看见了跪在地面上的女人,浑身是密密麻麻的刀伤,女人被笼罩在一片浓稠的月光里,散发出苦杏仁的味道。从伤口的数量和残忍程度来看,它们是在激烈的性Ⅰ爱激起的狂热之中刺上去的,女人以同样的激情回应了这一切,甚至没有哭,没有尖叫,而是用希勒的诗歌清醒地为自己做了最后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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